《山海经.大荒西经》：“有神十人，名曰女娲之肠，化为神，处栗广之野，横道而处。”</p>
西晋郭璞注：“或作女娲之腹。”</p>
又云：“女娲，古神女而帝者，人面蛇身，一日中七十变，其腹化为此神。”</p>
巴颜喀拉山，神女峰地宫之中。</p>
浑身沐浴着光芒，纯洁得好似天使般的腾迅，伫立在冰棺旁。</p>
目光仿佛跨过无数时间长河，落在苏大为身上。</p>
“你眼下出现在这里，乃是我的意志，将你接引至此。”</p>
苏大为听着腾迅说话，只觉得荒谬。</p>
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？</p>
那自然是小苏的身体出了状况。</p>
需要寻找圣女解决。</p>
而圣女，又是苯教出身，自然需要返回圣地。</p>
之前苏大为曾一度怀疑圣女便是腾迅化身。</p>
种种痕迹，皆指向巴颜喀拉。</p>
但现下，听腾迅所说，这一切，皆是她的安排？</p>
实在匪夷所思。</p>
苏大为按住心头的冷意，双眸射出光芒，直透向腾迅。</p>
若是寻常异人，被他眸光一扫，自然纤毫毕现，再无秘密可言。</p>
但腾迅并非普通异人。</p>
甚至远超一般诡异。</p>
包裹着腾迅的光芒，如一枚光茧，隔绝内外。</p>
就连苏大为的天目窥探，也被阻隔在外。</p>
只能依稀看到氲氤光雾中，那惊鸿一瞥的惊世容颜。</p>
她一定生得极美。</p>
“那你为何要将我引到这里来？”</p>
这一瞬间，所有人的目光，无论是太史令李淳风、丹阳郡公李客师、袁守诚，又或是行者和荧惑桂建超，所有人的目光，都投注在腾迅身上。</p>
苏大为所问，何尝不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。</p>
只是到这个时候，苏大为依旧保持着冷静。</p>
并没有因为被腾迅诱至此处，而有丝毫情绪起伏。</p>
这份定力，也不由令桂建超心下暗自动容。</p>
阿弥，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阿弥了。</p>
设身处地。</p>
假若是自己，到了这种境地，面对一个几乎是无法战胜的，如神祗般的存在。</p>
心里也不免会有应激反应。</p>
甚至做出一些冲动之事。</p>
但苏大为明明这样年轻，没有自己几百年的阅历。</p>
他的表现，真的太稳了。</p>
情绪、精神、意识，一切都保持在完美无漏的状态。</p>
哪怕任何人，在这种情况下，都无法保持这样完美的状态。</p>
地宫中，隐隐传出悠长的呼吸声。</p>
如潮起潮落。</p>
那是李客师与苏大为两人同属鲸息的独有呼吸之术。</p>
气脉悠长。</p>
这一师一徒，虽然从开始到现在，并没有过多交流。</p>
但显然，都有着同样的打算。</p>
调整身体至完美状态。</p>
做好最坏打算。</p>
“我知道你想问什么，你怀里的女子，我也有办法治。”</p>
腾迅的声音，依旧是从容不迫，好像掌握一切生灵生死的神明。</p>
“但是，你须答应我一个条件，我才能告诉你一切。”</p>
苏大为平静的脸上，眼中闪过深思：“什么样的条件？”</p>
“我现在无法告诉你，须你先答应。”</p>
“难道我不答应，你就不说？”</p>
“是。”</p>
天底下有这样的霸王套餐？</p>
以苏大为的镇定，这时也闷了一下：“如果我不答应呢？”</p>
“那你怀里的女人，便会死。”</p>
腾迅清冷的声音，传遍地宫：“还有你身边那些人，都会死，你也永远走不出这里。”</p>
这不是威胁，而是陈述事实。</p>
以整个山峦为体的腾迅。</p>
隐隐化为大地龙脉一部份。</p>
其庞然巨大，根脉之深，超乎想像。</p>
哪怕苏大为不惧这威势，可小苏呢？小苏怎么办。</p>
还有李客师、李淳风这些人。</p>
此刻都像是对方“人质”了。</p>
“你至少应该透露一点信息，让我做判断，否则我怎么知道，你要我做什么？难道要我去死，我也答应？”苏大为双眸亮起血红之芒。</p>
那是心中暴戾的阴神在躁动。</p>
哪怕再怎么理性。</p>
心里的心魔也终于动了。</p>
腾迅依旧是方才那样，光芒吞吐间，隐约见到她的嘴角微微泛起：“天机不可泄露。”</p>
好个天机不可泄露。</p>
贼你妈的！</p>
苏大为冷笑中。</p>
突然听到李淳风发出一声轻哼。</p>
似在惊叹。</p>
眼角余光看过去，苏大为心中一动。</p>
地宫四壁，已经从毫无生机的石头，化为蠕动的血肉。</p>
似是复苏的内脏。</p>
四壁上先前彩矿料的纹绘，渐渐从无序，化为图案。</p>
那是一副副原古先民壁画般的图符。</p>
有的是天降大火。</p>
有的是卵胎被巨人一斧劈开。</p>
有的是天穹破裂，各种妖魔从破口涌入。</p>
还有一个飞舞上半空，人首蛇身，好似传说中女娲的天女，手捧巨石，飞向天空。</p>
这绝不是没有意义的壁画。</p>
更像是苏大为后世所知，那个关于华夏创世的神话。</p>
但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？</p>
这些疑问在苏大为脑海中一闪而过。</p>
他没有心思去细想这些。</p>
向着腾迅缓缓问出对他最关键的问题：“是不是要救小苏，就一定要答应你的条件？”</p>
“是。”</p>
腾迅微微颔首。</p>
“我等了许久，就是为了等到你，只要你答应，许多问题，自可迎刃而解。”</p>
苏大为在沉思。</p>
他在推演腾迅的意图。</p>
对方以“天机不可泄露”，不吐出任何有用信息。</p>
要他在这种情况下答应，实在难以决择。</p>
但是要救小苏，这似乎又是唯一希望。</p>
答不答应？</p>
……</p>
大唐咸亨元年。</p>
这一年，发生了许多事。</p>
首先是大食兴盛。</p>
四月，攻陷怛罗斯。</p>
六月，兵锋直指碎叶水。</p>
大唐藩属突骑施与之交战，大溃。</p>
求援信递至安西大都护裴行俭面前。</p>
同一时间，来自帝国核心，圣人李治的圣旨，也由传旨太监王承恩，颁于裴行俭。</p>
命其收容波斯总督卑路斯，抵挡大食兵锋。</p>
经过半月深思熟虑，为维护大唐在西域的统慑。</p>
裴行俭亲率精锐一万，并统龟兹、于阗、焉耆、疏勒四镇仆从，共计大军三万，沿碎叶水列阵，与大食黑甲兵隔河对峙。</p>
在经过短暂试探后，双方展开激战。</p>
其间互有生负。</p>
战局一度僵持。</p>
八月，西域气温骤降。</p>
大食国不得已暂且退兵。</p>
唐军也就势撤回四镇休整。</p>
此次交手规模不算太大。</p>
双方总计投入兵力不及七万。</p>
然而唐与大食大战的种子，已经埋下。</p>
此时雄踞中亚的大食国，经过四大哈里发时期，进入倭马亚王朝，即穆阿维叶一世时代。</p>
这个时期，大食帝国对外征服达到一个高峰。</p>
东起印度河及葱岭，西抵大西洋沿岸，北达高加索山脉、里海以及法国南部，南至阿拉伯海与撒哈拉沙漠，国土面积达1340万平方公里。</p>
是世界古代历史上东西方跨度最长的帝国之一。</p>
亦是继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、亚历山大帝国、罗马帝国、拜占庭帝国之后地跨亚欧非三洲的大帝国。</p>
穆阿维叶继任哈里发以后不久，就调兵遣将，东西两面出击。</p>
大将哈贾吉.本.优素福在阿卜杜勒.马利克时代率领阿拉伯军队向中亚挺进，东线大军于公元664年，即大唐麟德元年，占领波斯。</p>
然后挥师北上，进军中亚内陆地区。</p>
先后征服布哈拉、撒马尔罕和花剌子模等广大地区，直至帕米尔高原始为吐蕃所阻。</p>
再然后，阻挡大食军的吐蕃人，一夜之间，忽然不见了。</p>
出现在大食人面前的，是敞开胸怀的富饶土地。</p>
以及，东亚最强大的帝国。</p>
大唐！</p>
第二件对大唐影响至关重要的事是，高句丽发生叛乱。</p>
唐军不得不暂把精力投到东方。</p>
第三件事是，大唐官名复旧，同时改元咸亨。</p>
这一次改元与旧时不同。</p>
乃是圣人李治病体沉重。</p>
下旨令太子李弘掌国，皇后武则天辅政。</p>
但太子年幼，羽翼未丰。</p>
朝中大小事，一时悉决于武后。</p>
第四件事，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。</p>
在大食兵锋直抵怛罗斯和碎叶水前后，西域数国叛唐。</p>
其中有曾经归降的西突厥、回纥。</p>
朝中宰相李敬玄自去岁大病一场后，性情大变。</p>
常自负知兵，屡有惊人之语。</p>
彼时李敬玄对新晋兵部尚书萧礼多有不满，言萧礼不知兵，把朝廷精力投在辽东，忽略西域，乃舍本逐末，欲断大唐国本。</p>
经过数番博弈，李敬玄得武后首肯，亲率十万唐军，前往西域平叛。</p>
咸亨元年五月出发，十月至西域。</p>
半个月后，被西突厥与回纥联军大败。</p>
唐军损兵折将。</p>
李敬玄仅以身免。</p>
那可是十万唐军府兵精锐。</p>
可以说是除了安西大都护外，大唐折冲府仅存的精锐。</p>
其中不少老兵，曾参与征高句丽、西突厥，及平定吐蕃的大战，是追随过苏定方、苏大为的百战精锐。</p>
一战皆没。</p>
一时间，天下震动。</p>
朝廷震荡。</p>
据称辅政的武后，为此大发雷霆。</p>
下旨要斩李敬玄首级，夷平三族。</p>
后为太子李弘劝阻。</p>
念李敬玄旧功，将其贬为衡州刺史，后又改任扬州长史。</p>
未及赴任，便病死路上。</p>
只是纵然李敬玄身死。</p>
唐军不败金身已经被破。</p>
从太宗时期，数十年间，南征北战，东征西讨的唐军，从未有一刻，显得如此衰弱。</p>
而大唐版图的边角，无数藩属国，开始动摇。</p>
似乎，大唐雄踞天下的局面，已经悄然改变。</p>
民间有言：无不败之军，也无不灭之国。大唐自立国起，凡数十载，正所谓强弩不可穿鲁缟，大概，已经到了尽头。</p>
物极必反！</p>
凡以此强大者，也必以此败亡。</p>
民心惶惶，一时间，风雨飘摇。</p>
……</p>
咸亨二年，春二月。</p>
大唐在动荡中，经过了一年元日。</p>
这是大唐百姓这些年来，最寒冷的一个元节。</p>
除了圣人病势加重，太子辅国。</p>
大唐辽东叛乱。</p>
西域叛乱。</p>
唐军败于西突厥。</p>
似乎，就没有一个好消息。</p>
春夜寒冷。</p>
来自西北的寒风，吹过葱岭，过秦岭，入长安。</p>
就连梅花，都在这寒风中瑟瑟发抖。</p>
业已致仕的萧嗣业，身上裹着厚厚的羊毛毡子，坐在廊下。</p>
身形佝偻而落寞。</p>
旁边放着几个空落落的酒壶。</p>
手里还抓着一个。</p>
看向外面的黑夜，心情无比萧瑟。</p>
早些年他以自己年老，一直装病，那时嘴里说病，可从没认为自己真的不行。</p>
直到此次与李敬玄征西突厥。</p>
遭遇平生未有之大败，简直奇耻大辱。</p>
令萧嗣业原本传奇的一生，在晚年添上耻辱的一笔。</p>
“耻辱啊！”</p>
萧嗣业感觉自己浑身骨头都在发痛。</p>
不知是那一战留下的刀伤，还是经年作战留下的旧伤发作。</p>
他大口灌着酒。</p>
做为大唐朝廷致仕的高官显贵，在这一刻，环顾身周竟无人可言说。</p>
比身体伤痛更令他痛苦的，是精神的折磨。</p>
他不禁再一次想起了那个人。</p>
那个无数次想起，却又故意选择遗忘的大唐名将，苏大为。</p>
若是苏大为在此，当不致于有此大败。</p>
可恨啊！</p>
对了，那一年，那一年在积石关，苏大为曾说过，说过我将有一场大败。</p>
不想竟被他言中了！</p>
悔恨啊，悔没听苏大为之言。</p>
以至晚节不保。</p>
不过想起苏大为，萧嗣那张皱纹密布，隐透着愁苦肃索之色的脸上，忽然又浮起一抹自嘲。</p>
“苏大为，也不是什么都料中了，他曾说老夫兵败，就算不死，也得遭个流放，结果是李敬玄被贬，老夫称病致仕，还能苟活于世。”</p>
说到这里，竟意外的找到一丝心理安慰。</p>
毕竟苏大为也不是全知全能。</p>
当然，他知道那个缘由。</p>
若非新晋兵部尚书萧礼是自己二儿子，这颗大好头颅，说不定真得被斩。</p>
而且因为自己参加此役，朝廷那些怀疑萧礼给李敬玄挖抗的声音，自然也就平息了。</p>
总不能儿子陷害老子吧？</p>
萧嗣业这老将也在军中呢。</p>
仰头灌着酒。</p>
任酒水从嘴角溢出，沾染了胡须，浸湿胸襟。</p>
萧嗣业心中情绪奔涌。</p>
一甩手将空酒壶掷出，一时悲从中来。</p>
“苏大为，阿弥！你，究竟去了哪里，若你在军中，何至于此，何至于此啊！我大唐……大唐败了！”</p>
一阵如猿啼般的呜咽之声，从萧嗣业深埋在膝上的白发中传出。</p>
他的肩膀颤抖。</p>
这一瞬间，许多熟悉的面孔从眼前划过。</p>
李谨行、阿史那末、钟子期、娄汉道、权定疆、萧崇信、言忠节、魏仲道，那么多大唐中层将领，未来可能培养独当一面的种子，死了，都死了。</p>
死在汹涌的胡人铁骑下。</p>
连大将身边亲军尚不能保全，连中层将领都几乎尽没。</p>
那么基层、底层，普通士卒，能活几人？</p>
这一仗太惨了！</p>
太憋屈了啊！！</p>
难道大唐不是百战百胜的吗？</p>
大唐，怎么会失败？</p>
怎么能失败！</p>
可是，真的败了啊！</p>
呜呜~~</p>
似狼，似兽般的痛苦哀号声，从萧嗣业身体不断发出。</p>
这一仗，几乎摧毁了他数十年来的信念。</p>
什么运筹帷幄，什么战必克，攻必取。</p>
什么庙算。</p>
在这一瞬，都随着唐军覆没，化为灰烬。</p>
无数大唐英魂热血浇铸的西域，无数大唐士卒埋骨之地，已经摇摇欲坠。</p>
裴行俭面对西域各国叛乱，还有虎视眈眈的大食威势，左右支绌。</p>
安西大都护府，摇摇欲坠。</p>
若苏大为在此，唐军何至于到这一步。</p>
连一员能将兵十万，兴灭国之战的大总管，都找不出来啊。</p>
找不出来。</p>
能战的，都死了啊。</p>
苏大为，还有跟随苏大为一起失踪的李淳风、李客师，你们这些老家伙，都还活着吗？</p>
还活着吗？</p>
咕辘辘~</p>
空酒壶落在地上，滚了几滚。</p>
然后被一只大手抄起。</p>
轻轻摇了摇。</p>
又倒过来。</p>
一声叹息：“萧老连一滴酒都没留下，喝得这么干净。”</p>
这声音浑厚，低沉，颇有些遗憾，又似带着无数复杂的情绪。</p>
正在呜咽嘶吼的萧嗣业突然像是被点了穴般，身子一僵。</p>
尔后，他猛地抬头。</p>
浑浊的双眼中，亮起光芒。</p>
“你你……”</p>
萧嗣业双眼大瞪，喉咙咯咯作响。</p>
脸颊的肌肉抽动着，仿佛见到这世上最大的奇迹。</p>
“你……回来了！”</p>
……</p>
洛阳，紫微宫。</p>
一处僻静偏殿。</p>
殿前五珠青松，蜿蜒而立。</p>
形如飞龙。</p>
殿宇冷清。</p>
只有似有若无的檀香，在空气里隐隐回荡。</p>
一个年老昏聩的老太监，怀抱着拂尘，斜靠着殿门。</p>
视线穿过门槛。</p>
一眼可看到殿中，那个古旧丹炉后，一方云床上。</p>
盘膝而坐，发鬓已现灰白的大唐圣人李治。</p>
因病重无法视事，隐居养病的圣人。</p>
他是大唐的圣人。</p>
一句话，能决定无数人的生死。</p>
能兴灭无数邦国。</p>
能令万民仰望。</p>
改天换日。</p>
而如今，他不过是一个久病的中年胖子。</p>
虽然盘坐在云床上，却显得心浮气躁。</p>
“不行了，朕不成了。”</p>
李治剧烈咳喘着，大声道：“来人，朕不舒服，来人！”</p>
守着大门的老太监，撩起浮肿的眼皮，向着殿内看了一眼。</p>
又转过头去。</p>
只当看不到。</p>
李治的脸孔胀红。</p>
他当然知道，不会有人理自己。</p>
齐恒公称霸，尔后竟被饿死。</p>
莫非朕也要落如此下场？</p>
一想到这里，一种莫名滑稽、荒谬，无可自抑的愤怒，各种情绪念头纷沓而来。</p>
然而，没有意义。</p>
李治清楚，若自己现在死在这里，只怕也无人知晓。</p>
他虽有金刚六如所传意识转生法。</p>
但若非万不得已，谁又愿意舍却肉身？</p>
何况此法究竟若何，没试过谁能知道。</p>
万一不成呢？</p>
万一转生失败了呢？</p>
一生，只怕只有最后大限来临时，那一次迫不得已的使用吧。</p>
何况，这偏殿如此荒凉。</p>
就算想夺舍转生，又到哪里去找躯壳？</p>
莫不是要夺了那老太监的？</p>
纵然夺舍成功，以那老货衰败皮囊，还是五肢不全之人。</p>
对李治来说，只怕比杀了他还难过。</p>
从登基时起，想做远超秦皇汉武，超过太宗皇帝的千古一帝。</p>
不曾想，最后竟落到这般田地。</p>
悲愤之情，难以自抑。</p>
他想冲出殿外，他想怒吼，他要咆哮老天不公。</p>
然而，没有意义。</p>
大唐九五至尊，天可汗，圣人，这么多加在他头上的冠冕，如今，无人问津。</p>
没有人知道他在此。</p>
就算知道，又有谁在意？</p>
他已经失去了权柄。</p>
究竟是从什么时候？</p>
为何朕竟落到这般田地？</p>
他一直在想，想找出答案，找出是谁在幕后。</p>
但是又不敢深想。</p>
而且可恶的头风，不时的发作。</p>
每次发作，便头痛欲裂，痛不欲生。</p>
他之所以坚持到现在还没疯。</p>
无非是心中最后执念难消。</p>
“参见陛下。”</p>
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。</p>
这令李治吃了一惊。</p>
如今他所处的环境，如同被打入冷宫。</p>
这个时候，还会有谁来？</p>
他看了一眼门外。</p>
怀抱拂尘的老太监耸拉着眼皮，倚着门槛，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。</p>
外面并没有别人。</p>
奇怪。</p>
莫非朕是日思夜想，以致幻觉？</p>
但是一转头，他便看到，在殿中一侧，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个人。</p>
那人何时来的，又是何时避过看门的太监进来，李治竟全然不知。</p>
一眼之下，心中顿时一惊。</p>
“殿中何人？”</p>
“陛下，你不认识臣了？”</p>
声音继续响起，透着平静。</p>
李治隐隐觉得声音有些耳熟。</p>
他迟疑着，向前缓缓走了两步。</p>
向那阴影中高大男子看去。</p>
此时殿外乌云笼罩星月，殿内黯淡无光。</p>
此殿偏僻，只有一盏清油灯。</p>
还远远的放在角落。</p>
李治又不好意思自己走过去拿灯。</p>
只能努力瞪大眼睛。</p>
看着那团模糊的身影。</p>
“是臣。”</p>
随着这两字传出。</p>
恰在此时，外面乌云破开缝隙，有月光自缝隙洒落，如一片瀑布涌入殿中。</p>
恰好照在那人身上。</p>
一时四下雪白，纤毫毕现。</p>
李治的瞳孔猛地收缩：“你……”</p>
他的手指下意识指向对方。</p>
手指颤抖。</p>
脸孔涨红。</p>
仿佛看到最不可思议之事。</p>
站在殿中之人，一身青衣，两肩宽阔，气定神闲。</p>
面孔黝黑。</p>
双眉如剑。</p>
眼神深邃而平静。</p>
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。</p>
站在那里，身形异常高大，如巍巍青山，天人临凡。</p>
更让人在意的是他的腰上，挂着一个红漆葫芦。</p>
赫然便是离开大唐两年的苏大为。</p>
“苏……县……阿……阿弥。”</p>
李治神色剧变，一句话在嘴里接连改口。</p>
最终，喊出了只有在私下场合，才会喊出的称呼。</p>
“你回来了？”</p>
李治心中百感交集。</p>
既勾起苏大为昔年背叛自己，离开大唐，抗旨不遵的恨意。</p>
又有帝王尊严脸面，被对方践踏的愤怒。</p>
更有对方辜负自己期望，令自己苦心造诣，计划落空的怨念。</p>
还有一丝，对苏大为的期望。</p>
各种念头，在李治心中交织。</p>
他忽然长叹了一口气，佝偻的腰肢挺起，一瞬间，从一个颓丧的中年男人，又变回那个九五至尊，那位天可汗，大唐圣人。</p>
他眼中透着精芒，透着深沉，还有一种痛惜之色。</p>
一种怒其不争之意。</p>
“阿弥，你可知道，辜负朕多少期望，朕本来想你做宰相，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？你杀那么多沙门，朕都不怪你，不追究。</p>
连你抗旨不归，朕都忍了。</p>
但你为何……”</p>
他的声音微微颤抖，显然情绪激动至极。</p>
“明明说了半年回来，这都两年了，为何现在才回来！为何现在才回来！”</p>
李治用力顿了顿脚：“你知道，朕等你等得多辛苦，你知道朕这两年，是怎么过的吗？”</p>
做为大唐圣人，如此深情的表现，已经是极罕见了。</p>
无不说明李治对苏大为的看重。</p>
对苏大为的用心。</p>
若是换一个人，只怕已经要跪下磕头，诚心悔过了。</p>
但是苏大为没有。</p>
他只是默默点头，平静道：“臣知道。”</p>
李治微微一愣，脑中急转。</p>
苏大为既在此出现，有两个可能，一是苏大为根本就是与那幕后之人联手。</p>
所谓当年的离开，只是一个阴谋。</p>
为的是将自己架空。</p>
但是李治更倾向另一种可能。</p>
苏大为不知政变之事。</p>
他能出现在这里，是因为大能的神通。</p>
毕竟，他考验苏大为已经十八年了。</p>
一个人能装一时，绝不能装一世。</p>
他并不相信，苏大为真的会背叛大唐。</p>
这种人，有自己的底线和坚持。</p>
虽然看似冷酷，看似任意妄为。</p>
实则挣不脱对亲情的羁绊。</p>
他此次能回来，便是明证。</p>
还好朕当年保持一分冷静，没对他的母亲柳娘子动手。</p>
李治暗呼侥幸。</p>
试探着道：“这次回来待多久？就不走了吧？柳娘子那里，朕一直派人好生照料，还请孙仙翁为其调理，你可放心。”</p>
“阿娘那里，我已经看过了，感念陛下照顾她，特来致谢。”</p>
“那你……”</p>
李治犹豫了一下，终于不忍了，眼睛左右看了看，压低声音道：“你是怎么进来的？可知朕如今处境？”</p>
说起这句话时，李治不由想起两年前的事。</p>
那时候，上官婉儿带着萧礼披甲上殿。</p>
当时自己还将萧礼错认是苏大为。</p>
谁知，竟是萧礼拥兵叛乱。</p>
但那萧礼不过萧嗣业二子，有何能耐镇住左右领左右府，还有朕的百骑缇骑。</p>
幕后定然有更强大的手，在推动一切。</p>
如今，如今真的苏大为回来了。</p>
朕却要指望他相救。</p>
世事如棋，殊难预料。</p>
在李治殷勤期待的目光下，苏大为缓缓道：“陛下身上的事，苏某虽不清楚来龙去脉，但也能猜出一二。”</p>
昔年李治为了保养身体，找一替身糊弄朝臣，自己则寻偏殿潜修，便已经玩过一次。</p>
只不过，这一次是玩真的。</p>
替身没有，李治是真的被人幽禁于此，出不去了。</p>
甚至有了上次的事，群臣大概真以为，圣人又找地方修炼想求长生去了。</p>
如此激烈的政变，权力更迭，居然没有在朝堂上掀起巨波，这也是李治自己种下的因果。</p>
李治急切道：“既已知道，那你救朕出去，待朕重掌大权，定不吝重赏！”</p>
“陛下。”</p>
苏大为看向李治，双眼冷静得可怕。</p>
那目光如同冰刀一般，深入李治骨髓，仿佛看透他的心肝脾肺肾。</p>
直看得李治心头一凛。</p>
此时的苏大为，实过冷静，简直剥离了一切人类的情感。</p>
李治从方才的亢奋中醒悟过来。</p>
双眼深深的看向苏大为。</p>
“莫非，苏大为真与囚禁朕的人一伙？”</p>
“没有。”</p>
苏大为摇头：“我现在不能确定是谁囚禁陛下，不过，这不重要。”</p>
“为何？”</p>
李治脸上露出错愕之色。</p>
“陛下，你的身体、精神、意志，已经过了最好的时候。”</p>
苏大为平静看着他，就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。</p>
“你已经老了。”</p>
“你……胡说！朕还没老，朕还活着！”</p>
“这些年，朝政皆由武后、太子在打理，陛下醉心长生之事，沉迷佛道密宗，炼丹服药，修炼秘法，早就无心政事。”</p>
“你……”</p>
“从陛下开始用替身上朝，自己在偏殿修炼服气之法，便已以是明显的信号，陛下你已经倦了，累了。”</p>
李治一时哑然。</p>
他当然可以继续反驳。</p>
但是，有意义吗？</p>
聪明人面前，说那些借口有什么用。</p>
他确实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，也确实是开始寻求解脱之法。</p>
无心理政。</p>
而每一位帝王晚年，必沉迷于佛道之术，炼丹、寻长生之法。</p>
这是不争的事实。</p>
李治已经老了。</p>
“陛下，你执掌大唐二十载。大唐在你的带领下，东西万里，设立安西、安北、单于、北庭、安东、安南六大都护府。</p>
设立若干边州都督府，扼控天下。</p>
西达咸海，北至西伯利亚冰原，东至库页岛，南至华夏最南岛屿。</p>
忆昔麟德全盛日，小邑犹藏万家室。</p>
稻米流脂栗米白，公私仓廪俱丰实。</p>
九州道路无豺虎，远行不劳吉日出。</p>
齐纨鲁缟车班班，男耕女桑不相失。</p>
九天阊阖开宫殿，万国衣冠拜冕旒。”</p>
苏大为声音抑扬顿错，极富韵律和感情。</p>
李治看着他，听着他吟出长诗，仿佛又看到昔年苏大为站在含元殿上，朗朗吟出那首定风波，“竹杖芒鞋轻胜马，谁怕？一蓑烟雨任平生”。</p>
能念出这样诗句之人，必然有一个干净的灵魂。</p>
对大唐，也饱含深情。</p>
绝不可能叛唐。</p>
但李治已经无心听这些了。</p>
他心中像是有一团烈火在烧灼。</p>
“阿弥，只要你救朕出去，还朕自由，你要何条件，朕都答应你，宰相够不够？国公呢？再不行，朕可命你为辅国大臣，可追责太子，如何？”</p>
李治双手下意识挥舞着，仿佛他昔年初登大宝时，站在龙椅前挥斥方遒。</p>
“陛下。”</p>
苏大为沉沉道：“时代不同了，陛下该将大唐托付给太子。”</p>
他的眸光深沉，言语里，有许多未尽之意。</p>
不管李治是否明白，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。</p>
一代人，有一代人的使命。</p>
站在大唐第三代帝王的角度，李治无疑做得很出色。</p>
大唐之盛，前所未有。</p>
华夏版图之大，远迈秦汉。</p>
但李治也只能走到这里了。</p>
泰山封禅之后，无论是他个人，还是大唐，都显出颓势。</p>
这既是天道，也是李治帝王运势，到头了。</p>
如今太子李弘年富力强，正是大展鸿图有为之时。</p>
苏大为也很期待，看着新帝登基，会给大唐带来怎样一种气象。</p>
无论哪种，一定会有些新意。</p>
一些锐意进取。</p>
比之垂垂老朽的李治，那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。</p>
“所以，请恕臣不能接陛下出去。”</p>
苏大为向着李治深深一礼。</p>
李治目胆眦裂，戳指指向苏大为，厉声道：“苏大为，你……好大的胆子！你敢负朕！”</p>
“昔年太宗即位，便请高祖退避，颐养天年，如今太子登基在即，陛下也在此静养，一引一啄，莫非天定乎？”</p>
苏大为向着李治深深一拜，挥袖而出。</p>
他身上带着若有若无的一团雾气。</p>
昂首阔步从殿门走出。</p>
守殿的老太监，竟看不见他。</p>
转瞬便消失在黑暗中。</p>
空旷的大殿上，只留下李治，孤独伫立，目瞪口呆。</p>
良久，他踉跄倒地，发出野兽般凄厉号叫。</p>
这一生，他都在隐忍，都在挣扎求活。</p>
幼年时，他弱小，只能看着头顶那一个个厉害的哥哥们斗来斗去。</p>
濮王李泰。</p>
太子承乾。</p>
吴王李恪。</p>
哪一个不比他强千百倍？</p>
哪一个没有一大帮拥簇，哪一个不比他更得父皇欢心？</p>
那时的他，对皇帝的宝座，连想都不敢想。</p>
只有乖巧顺从，艰难乞活。</p>
从大唐太宗皇帝儿子，这世上危险度最高的职业中，杀出一条血路。</p>
头上那么多雄才大略的哥哥们，都死了。</p>
终于，轮到他了，熬出头了。</p>
而且父皇病重。</p>
不行，不能太兴奋，不能功亏一篑。</p>
他还得继续装老实孩子，尽心伺候好太宗起居，展现自己的孝心。</p>
直到……</p>
直到遇见那个命中的女人。</p>
太宗的武才人。</p>
究竟是谁勾引的谁，已经不记得了。</p>
也不重要了。</p>
他做了生平第一件，大逆不道的事。</p>
甚至冒着掉脑袋的风险，。</p>
现在想来，衰老的躯体，都有一种住的激动亢奋。</p>
那是一种冲破禁忌的快感。</p>
那个时候，只想着我为九五至尊，我为皇帝。</p>
当要拥有一切。</p>
父皇的一切，朕都要继承。</p>
还要做出比父皇更伟大的伟业。</p>
来证明自己的存在。</p>
证明自己，才是太宗最出色的儿子。</p>
他的内心，终身都在与太宗的影子搏斗。</p>
都在与内心黑暗中的孤独、恐惧搏斗。</p>
不行，不能停下。</p>
一停下，就感觉要被黑暗吞噬了。</p>
要被恐惧给吞噬了。</p>
一定要不停的奋斗啊。</p>
要建功立业，证明朕的伟大。</p>
证明朕的存在！</p>
一个个强大的敌人，都倒在面前。</p>
灭高句丽，平西域，设都护府，灭吐蕃。</p>
商贸繁华。</p>
万国来朝。</p>
太宗没做到的事， 在他手上一一做成了。</p>
好像，失去了前进的动力……</p>
就到这里吧。</p>
李治激烈的心跳，陡然停住。</p>
这一瞬间，他脑中飞快的闪过从小到大，这一生的画面。</p>
最后定格在那穿着石榴红裙的少女模样。</p>
“看朱成碧思纷纷，憔悴友离为忆君。</p>
不信比来长下泪，开箱验取石榴裙。”</p>
少女笑着，奔跑着，回头频频向李治招手。</p>
红裙飞舞翩翩。</p>
“来啊，快来追我啊~九郎~~”</p>
真好啊，真想回到，那个时候。</p>
媚娘。</p>sxbiquge/read/2/2132/ )
西晋郭璞注：“或作女娲之腹。”</p>
又云：“女娲，古神女而帝者，人面蛇身，一日中七十变，其腹化为此神。”</p>
巴颜喀拉山，神女峰地宫之中。</p>
浑身沐浴着光芒，纯洁得好似天使般的腾迅，伫立在冰棺旁。</p>
目光仿佛跨过无数时间长河，落在苏大为身上。</p>
“你眼下出现在这里，乃是我的意志，将你接引至此。”</p>
苏大为听着腾迅说话，只觉得荒谬。</p>
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？</p>
那自然是小苏的身体出了状况。</p>
需要寻找圣女解决。</p>
而圣女，又是苯教出身，自然需要返回圣地。</p>
之前苏大为曾一度怀疑圣女便是腾迅化身。</p>
种种痕迹，皆指向巴颜喀拉。</p>
但现下，听腾迅所说，这一切，皆是她的安排？</p>
实在匪夷所思。</p>
苏大为按住心头的冷意，双眸射出光芒，直透向腾迅。</p>
若是寻常异人，被他眸光一扫，自然纤毫毕现，再无秘密可言。</p>
但腾迅并非普通异人。</p>
甚至远超一般诡异。</p>
包裹着腾迅的光芒，如一枚光茧，隔绝内外。</p>
就连苏大为的天目窥探，也被阻隔在外。</p>
只能依稀看到氲氤光雾中，那惊鸿一瞥的惊世容颜。</p>
她一定生得极美。</p>
“那你为何要将我引到这里来？”</p>
这一瞬间，所有人的目光，无论是太史令李淳风、丹阳郡公李客师、袁守诚，又或是行者和荧惑桂建超，所有人的目光，都投注在腾迅身上。</p>
苏大为所问，何尝不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。</p>
只是到这个时候，苏大为依旧保持着冷静。</p>
并没有因为被腾迅诱至此处，而有丝毫情绪起伏。</p>
这份定力，也不由令桂建超心下暗自动容。</p>
阿弥，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阿弥了。</p>
设身处地。</p>
假若是自己，到了这种境地，面对一个几乎是无法战胜的，如神祗般的存在。</p>
心里也不免会有应激反应。</p>
甚至做出一些冲动之事。</p>
但苏大为明明这样年轻，没有自己几百年的阅历。</p>
他的表现，真的太稳了。</p>
情绪、精神、意识，一切都保持在完美无漏的状态。</p>
哪怕任何人，在这种情况下，都无法保持这样完美的状态。</p>
地宫中，隐隐传出悠长的呼吸声。</p>
如潮起潮落。</p>
那是李客师与苏大为两人同属鲸息的独有呼吸之术。</p>
气脉悠长。</p>
这一师一徒，虽然从开始到现在，并没有过多交流。</p>
但显然，都有着同样的打算。</p>
调整身体至完美状态。</p>
做好最坏打算。</p>
“我知道你想问什么，你怀里的女子，我也有办法治。”</p>
腾迅的声音，依旧是从容不迫，好像掌握一切生灵生死的神明。</p>
“但是，你须答应我一个条件，我才能告诉你一切。”</p>
苏大为平静的脸上，眼中闪过深思：“什么样的条件？”</p>
“我现在无法告诉你，须你先答应。”</p>
“难道我不答应，你就不说？”</p>
“是。”</p>
天底下有这样的霸王套餐？</p>
以苏大为的镇定，这时也闷了一下：“如果我不答应呢？”</p>
“那你怀里的女人，便会死。”</p>
腾迅清冷的声音，传遍地宫：“还有你身边那些人，都会死，你也永远走不出这里。”</p>
这不是威胁，而是陈述事实。</p>
以整个山峦为体的腾迅。</p>
隐隐化为大地龙脉一部份。</p>
其庞然巨大，根脉之深，超乎想像。</p>
哪怕苏大为不惧这威势，可小苏呢？小苏怎么办。</p>
还有李客师、李淳风这些人。</p>
此刻都像是对方“人质”了。</p>
“你至少应该透露一点信息，让我做判断，否则我怎么知道，你要我做什么？难道要我去死，我也答应？”苏大为双眸亮起血红之芒。</p>
那是心中暴戾的阴神在躁动。</p>
哪怕再怎么理性。</p>
心里的心魔也终于动了。</p>
腾迅依旧是方才那样，光芒吞吐间，隐约见到她的嘴角微微泛起：“天机不可泄露。”</p>
好个天机不可泄露。</p>
贼你妈的！</p>
苏大为冷笑中。</p>
突然听到李淳风发出一声轻哼。</p>
似在惊叹。</p>
眼角余光看过去，苏大为心中一动。</p>
地宫四壁，已经从毫无生机的石头，化为蠕动的血肉。</p>
似是复苏的内脏。</p>
四壁上先前彩矿料的纹绘，渐渐从无序，化为图案。</p>
那是一副副原古先民壁画般的图符。</p>
有的是天降大火。</p>
有的是卵胎被巨人一斧劈开。</p>
有的是天穹破裂，各种妖魔从破口涌入。</p>
还有一个飞舞上半空，人首蛇身，好似传说中女娲的天女，手捧巨石，飞向天空。</p>
这绝不是没有意义的壁画。</p>
更像是苏大为后世所知，那个关于华夏创世的神话。</p>
但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？</p>
这些疑问在苏大为脑海中一闪而过。</p>
他没有心思去细想这些。</p>
向着腾迅缓缓问出对他最关键的问题：“是不是要救小苏，就一定要答应你的条件？”</p>
“是。”</p>
腾迅微微颔首。</p>
“我等了许久，就是为了等到你，只要你答应，许多问题，自可迎刃而解。”</p>
苏大为在沉思。</p>
他在推演腾迅的意图。</p>
对方以“天机不可泄露”，不吐出任何有用信息。</p>
要他在这种情况下答应，实在难以决择。</p>
但是要救小苏，这似乎又是唯一希望。</p>
答不答应？</p>
……</p>
大唐咸亨元年。</p>
这一年，发生了许多事。</p>
首先是大食兴盛。</p>
四月，攻陷怛罗斯。</p>
六月，兵锋直指碎叶水。</p>
大唐藩属突骑施与之交战，大溃。</p>
求援信递至安西大都护裴行俭面前。</p>
同一时间，来自帝国核心，圣人李治的圣旨，也由传旨太监王承恩，颁于裴行俭。</p>
命其收容波斯总督卑路斯，抵挡大食兵锋。</p>
经过半月深思熟虑，为维护大唐在西域的统慑。</p>
裴行俭亲率精锐一万，并统龟兹、于阗、焉耆、疏勒四镇仆从，共计大军三万，沿碎叶水列阵，与大食黑甲兵隔河对峙。</p>
在经过短暂试探后，双方展开激战。</p>
其间互有生负。</p>
战局一度僵持。</p>
八月，西域气温骤降。</p>
大食国不得已暂且退兵。</p>
唐军也就势撤回四镇休整。</p>
此次交手规模不算太大。</p>
双方总计投入兵力不及七万。</p>
然而唐与大食大战的种子，已经埋下。</p>
此时雄踞中亚的大食国，经过四大哈里发时期，进入倭马亚王朝，即穆阿维叶一世时代。</p>
这个时期，大食帝国对外征服达到一个高峰。</p>
东起印度河及葱岭，西抵大西洋沿岸，北达高加索山脉、里海以及法国南部，南至阿拉伯海与撒哈拉沙漠，国土面积达1340万平方公里。</p>
是世界古代历史上东西方跨度最长的帝国之一。</p>
亦是继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、亚历山大帝国、罗马帝国、拜占庭帝国之后地跨亚欧非三洲的大帝国。</p>
穆阿维叶继任哈里发以后不久，就调兵遣将，东西两面出击。</p>
大将哈贾吉.本.优素福在阿卜杜勒.马利克时代率领阿拉伯军队向中亚挺进，东线大军于公元664年，即大唐麟德元年，占领波斯。</p>
然后挥师北上，进军中亚内陆地区。</p>
先后征服布哈拉、撒马尔罕和花剌子模等广大地区，直至帕米尔高原始为吐蕃所阻。</p>
再然后，阻挡大食军的吐蕃人，一夜之间，忽然不见了。</p>
出现在大食人面前的，是敞开胸怀的富饶土地。</p>
以及，东亚最强大的帝国。</p>
大唐！</p>
第二件对大唐影响至关重要的事是，高句丽发生叛乱。</p>
唐军不得不暂把精力投到东方。</p>
第三件事是，大唐官名复旧，同时改元咸亨。</p>
这一次改元与旧时不同。</p>
乃是圣人李治病体沉重。</p>
下旨令太子李弘掌国，皇后武则天辅政。</p>
但太子年幼，羽翼未丰。</p>
朝中大小事，一时悉决于武后。</p>
第四件事，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。</p>
在大食兵锋直抵怛罗斯和碎叶水前后，西域数国叛唐。</p>
其中有曾经归降的西突厥、回纥。</p>
朝中宰相李敬玄自去岁大病一场后，性情大变。</p>
常自负知兵，屡有惊人之语。</p>
彼时李敬玄对新晋兵部尚书萧礼多有不满，言萧礼不知兵，把朝廷精力投在辽东，忽略西域，乃舍本逐末，欲断大唐国本。</p>
经过数番博弈，李敬玄得武后首肯，亲率十万唐军，前往西域平叛。</p>
咸亨元年五月出发，十月至西域。</p>
半个月后，被西突厥与回纥联军大败。</p>
唐军损兵折将。</p>
李敬玄仅以身免。</p>
那可是十万唐军府兵精锐。</p>
可以说是除了安西大都护外，大唐折冲府仅存的精锐。</p>
其中不少老兵，曾参与征高句丽、西突厥，及平定吐蕃的大战，是追随过苏定方、苏大为的百战精锐。</p>
一战皆没。</p>
一时间，天下震动。</p>
朝廷震荡。</p>
据称辅政的武后，为此大发雷霆。</p>
下旨要斩李敬玄首级，夷平三族。</p>
后为太子李弘劝阻。</p>
念李敬玄旧功，将其贬为衡州刺史，后又改任扬州长史。</p>
未及赴任，便病死路上。</p>
只是纵然李敬玄身死。</p>
唐军不败金身已经被破。</p>
从太宗时期，数十年间，南征北战，东征西讨的唐军，从未有一刻，显得如此衰弱。</p>
而大唐版图的边角，无数藩属国，开始动摇。</p>
似乎，大唐雄踞天下的局面，已经悄然改变。</p>
民间有言：无不败之军，也无不灭之国。大唐自立国起，凡数十载，正所谓强弩不可穿鲁缟，大概，已经到了尽头。</p>
物极必反！</p>
凡以此强大者，也必以此败亡。</p>
民心惶惶，一时间，风雨飘摇。</p>
……</p>
咸亨二年，春二月。</p>
大唐在动荡中，经过了一年元日。</p>
这是大唐百姓这些年来，最寒冷的一个元节。</p>
除了圣人病势加重，太子辅国。</p>
大唐辽东叛乱。</p>
西域叛乱。</p>
唐军败于西突厥。</p>
似乎，就没有一个好消息。</p>
春夜寒冷。</p>
来自西北的寒风，吹过葱岭，过秦岭，入长安。</p>
就连梅花，都在这寒风中瑟瑟发抖。</p>
业已致仕的萧嗣业，身上裹着厚厚的羊毛毡子，坐在廊下。</p>
身形佝偻而落寞。</p>
旁边放着几个空落落的酒壶。</p>
手里还抓着一个。</p>
看向外面的黑夜，心情无比萧瑟。</p>
早些年他以自己年老，一直装病，那时嘴里说病，可从没认为自己真的不行。</p>
直到此次与李敬玄征西突厥。</p>
遭遇平生未有之大败，简直奇耻大辱。</p>
令萧嗣业原本传奇的一生，在晚年添上耻辱的一笔。</p>
“耻辱啊！”</p>
萧嗣业感觉自己浑身骨头都在发痛。</p>
不知是那一战留下的刀伤，还是经年作战留下的旧伤发作。</p>
他大口灌着酒。</p>
做为大唐朝廷致仕的高官显贵，在这一刻，环顾身周竟无人可言说。</p>
比身体伤痛更令他痛苦的，是精神的折磨。</p>
他不禁再一次想起了那个人。</p>
那个无数次想起，却又故意选择遗忘的大唐名将，苏大为。</p>
若是苏大为在此，当不致于有此大败。</p>
可恨啊！</p>
对了，那一年，那一年在积石关，苏大为曾说过，说过我将有一场大败。</p>
不想竟被他言中了！</p>
悔恨啊，悔没听苏大为之言。</p>
以至晚节不保。</p>
不过想起苏大为，萧嗣那张皱纹密布，隐透着愁苦肃索之色的脸上，忽然又浮起一抹自嘲。</p>
“苏大为，也不是什么都料中了，他曾说老夫兵败，就算不死，也得遭个流放，结果是李敬玄被贬，老夫称病致仕，还能苟活于世。”</p>
说到这里，竟意外的找到一丝心理安慰。</p>
毕竟苏大为也不是全知全能。</p>
当然，他知道那个缘由。</p>
若非新晋兵部尚书萧礼是自己二儿子，这颗大好头颅，说不定真得被斩。</p>
而且因为自己参加此役，朝廷那些怀疑萧礼给李敬玄挖抗的声音，自然也就平息了。</p>
总不能儿子陷害老子吧？</p>
萧嗣业这老将也在军中呢。</p>
仰头灌着酒。</p>
任酒水从嘴角溢出，沾染了胡须，浸湿胸襟。</p>
萧嗣业心中情绪奔涌。</p>
一甩手将空酒壶掷出，一时悲从中来。</p>
“苏大为，阿弥！你，究竟去了哪里，若你在军中，何至于此，何至于此啊！我大唐……大唐败了！”</p>
一阵如猿啼般的呜咽之声，从萧嗣业深埋在膝上的白发中传出。</p>
他的肩膀颤抖。</p>
这一瞬间，许多熟悉的面孔从眼前划过。</p>
李谨行、阿史那末、钟子期、娄汉道、权定疆、萧崇信、言忠节、魏仲道，那么多大唐中层将领，未来可能培养独当一面的种子，死了，都死了。</p>
死在汹涌的胡人铁骑下。</p>
连大将身边亲军尚不能保全，连中层将领都几乎尽没。</p>
那么基层、底层，普通士卒，能活几人？</p>
这一仗太惨了！</p>
太憋屈了啊！！</p>
难道大唐不是百战百胜的吗？</p>
大唐，怎么会失败？</p>
怎么能失败！</p>
可是，真的败了啊！</p>
呜呜~~</p>
似狼，似兽般的痛苦哀号声，从萧嗣业身体不断发出。</p>
这一仗，几乎摧毁了他数十年来的信念。</p>
什么运筹帷幄，什么战必克，攻必取。</p>
什么庙算。</p>
在这一瞬，都随着唐军覆没，化为灰烬。</p>
无数大唐英魂热血浇铸的西域，无数大唐士卒埋骨之地，已经摇摇欲坠。</p>
裴行俭面对西域各国叛乱，还有虎视眈眈的大食威势，左右支绌。</p>
安西大都护府，摇摇欲坠。</p>
若苏大为在此，唐军何至于到这一步。</p>
连一员能将兵十万，兴灭国之战的大总管，都找不出来啊。</p>
找不出来。</p>
能战的，都死了啊。</p>
苏大为，还有跟随苏大为一起失踪的李淳风、李客师，你们这些老家伙，都还活着吗？</p>
还活着吗？</p>
咕辘辘~</p>
空酒壶落在地上，滚了几滚。</p>
然后被一只大手抄起。</p>
轻轻摇了摇。</p>
又倒过来。</p>
一声叹息：“萧老连一滴酒都没留下，喝得这么干净。”</p>
这声音浑厚，低沉，颇有些遗憾，又似带着无数复杂的情绪。</p>
正在呜咽嘶吼的萧嗣业突然像是被点了穴般，身子一僵。</p>
尔后，他猛地抬头。</p>
浑浊的双眼中，亮起光芒。</p>
“你你……”</p>
萧嗣业双眼大瞪，喉咙咯咯作响。</p>
脸颊的肌肉抽动着，仿佛见到这世上最大的奇迹。</p>
“你……回来了！”</p>
……</p>
洛阳，紫微宫。</p>
一处僻静偏殿。</p>
殿前五珠青松，蜿蜒而立。</p>
形如飞龙。</p>
殿宇冷清。</p>
只有似有若无的檀香，在空气里隐隐回荡。</p>
一个年老昏聩的老太监，怀抱着拂尘，斜靠着殿门。</p>
视线穿过门槛。</p>
一眼可看到殿中，那个古旧丹炉后，一方云床上。</p>
盘膝而坐，发鬓已现灰白的大唐圣人李治。</p>
因病重无法视事，隐居养病的圣人。</p>
他是大唐的圣人。</p>
一句话，能决定无数人的生死。</p>
能兴灭无数邦国。</p>
能令万民仰望。</p>
改天换日。</p>
而如今，他不过是一个久病的中年胖子。</p>
虽然盘坐在云床上，却显得心浮气躁。</p>
“不行了，朕不成了。”</p>
李治剧烈咳喘着，大声道：“来人，朕不舒服，来人！”</p>
守着大门的老太监，撩起浮肿的眼皮，向着殿内看了一眼。</p>
又转过头去。</p>
只当看不到。</p>
李治的脸孔胀红。</p>
他当然知道，不会有人理自己。</p>
齐恒公称霸，尔后竟被饿死。</p>
莫非朕也要落如此下场？</p>
一想到这里，一种莫名滑稽、荒谬，无可自抑的愤怒，各种情绪念头纷沓而来。</p>
然而，没有意义。</p>
李治清楚，若自己现在死在这里，只怕也无人知晓。</p>
他虽有金刚六如所传意识转生法。</p>
但若非万不得已，谁又愿意舍却肉身？</p>
何况此法究竟若何，没试过谁能知道。</p>
万一不成呢？</p>
万一转生失败了呢？</p>
一生，只怕只有最后大限来临时，那一次迫不得已的使用吧。</p>
何况，这偏殿如此荒凉。</p>
就算想夺舍转生，又到哪里去找躯壳？</p>
莫不是要夺了那老太监的？</p>
纵然夺舍成功，以那老货衰败皮囊，还是五肢不全之人。</p>
对李治来说，只怕比杀了他还难过。</p>
从登基时起，想做远超秦皇汉武，超过太宗皇帝的千古一帝。</p>
不曾想，最后竟落到这般田地。</p>
悲愤之情，难以自抑。</p>
他想冲出殿外，他想怒吼，他要咆哮老天不公。</p>
然而，没有意义。</p>
大唐九五至尊，天可汗，圣人，这么多加在他头上的冠冕，如今，无人问津。</p>
没有人知道他在此。</p>
就算知道，又有谁在意？</p>
他已经失去了权柄。</p>
究竟是从什么时候？</p>
为何朕竟落到这般田地？</p>
他一直在想，想找出答案，找出是谁在幕后。</p>
但是又不敢深想。</p>
而且可恶的头风，不时的发作。</p>
每次发作，便头痛欲裂，痛不欲生。</p>
他之所以坚持到现在还没疯。</p>
无非是心中最后执念难消。</p>
“参见陛下。”</p>
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。</p>
这令李治吃了一惊。</p>
如今他所处的环境，如同被打入冷宫。</p>
这个时候，还会有谁来？</p>
他看了一眼门外。</p>
怀抱拂尘的老太监耸拉着眼皮，倚着门槛，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。</p>
外面并没有别人。</p>
奇怪。</p>
莫非朕是日思夜想，以致幻觉？</p>
但是一转头，他便看到，在殿中一侧，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个人。</p>
那人何时来的，又是何时避过看门的太监进来，李治竟全然不知。</p>
一眼之下，心中顿时一惊。</p>
“殿中何人？”</p>
“陛下，你不认识臣了？”</p>
声音继续响起，透着平静。</p>
李治隐隐觉得声音有些耳熟。</p>
他迟疑着，向前缓缓走了两步。</p>
向那阴影中高大男子看去。</p>
此时殿外乌云笼罩星月，殿内黯淡无光。</p>
此殿偏僻，只有一盏清油灯。</p>
还远远的放在角落。</p>
李治又不好意思自己走过去拿灯。</p>
只能努力瞪大眼睛。</p>
看着那团模糊的身影。</p>
“是臣。”</p>
随着这两字传出。</p>
恰在此时，外面乌云破开缝隙，有月光自缝隙洒落，如一片瀑布涌入殿中。</p>
恰好照在那人身上。</p>
一时四下雪白，纤毫毕现。</p>
李治的瞳孔猛地收缩：“你……”</p>
他的手指下意识指向对方。</p>
手指颤抖。</p>
脸孔涨红。</p>
仿佛看到最不可思议之事。</p>
站在殿中之人，一身青衣，两肩宽阔，气定神闲。</p>
面孔黝黑。</p>
双眉如剑。</p>
眼神深邃而平静。</p>
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。</p>
站在那里，身形异常高大，如巍巍青山，天人临凡。</p>
更让人在意的是他的腰上，挂着一个红漆葫芦。</p>
赫然便是离开大唐两年的苏大为。</p>
“苏……县……阿……阿弥。”</p>
李治神色剧变，一句话在嘴里接连改口。</p>
最终，喊出了只有在私下场合，才会喊出的称呼。</p>
“你回来了？”</p>
李治心中百感交集。</p>
既勾起苏大为昔年背叛自己，离开大唐，抗旨不遵的恨意。</p>
又有帝王尊严脸面，被对方践踏的愤怒。</p>
更有对方辜负自己期望，令自己苦心造诣，计划落空的怨念。</p>
还有一丝，对苏大为的期望。</p>
各种念头，在李治心中交织。</p>
他忽然长叹了一口气，佝偻的腰肢挺起，一瞬间，从一个颓丧的中年男人，又变回那个九五至尊，那位天可汗，大唐圣人。</p>
他眼中透着精芒，透着深沉，还有一种痛惜之色。</p>
一种怒其不争之意。</p>
“阿弥，你可知道，辜负朕多少期望，朕本来想你做宰相，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？你杀那么多沙门，朕都不怪你，不追究。</p>
连你抗旨不归，朕都忍了。</p>
但你为何……”</p>
他的声音微微颤抖，显然情绪激动至极。</p>
“明明说了半年回来，这都两年了，为何现在才回来！为何现在才回来！”</p>
李治用力顿了顿脚：“你知道，朕等你等得多辛苦，你知道朕这两年，是怎么过的吗？”</p>
做为大唐圣人，如此深情的表现，已经是极罕见了。</p>
无不说明李治对苏大为的看重。</p>
对苏大为的用心。</p>
若是换一个人，只怕已经要跪下磕头，诚心悔过了。</p>
但是苏大为没有。</p>
他只是默默点头，平静道：“臣知道。”</p>
李治微微一愣，脑中急转。</p>
苏大为既在此出现，有两个可能，一是苏大为根本就是与那幕后之人联手。</p>
所谓当年的离开，只是一个阴谋。</p>
为的是将自己架空。</p>
但是李治更倾向另一种可能。</p>
苏大为不知政变之事。</p>
他能出现在这里，是因为大能的神通。</p>
毕竟，他考验苏大为已经十八年了。</p>
一个人能装一时，绝不能装一世。</p>
他并不相信，苏大为真的会背叛大唐。</p>
这种人，有自己的底线和坚持。</p>
虽然看似冷酷，看似任意妄为。</p>
实则挣不脱对亲情的羁绊。</p>
他此次能回来，便是明证。</p>
还好朕当年保持一分冷静，没对他的母亲柳娘子动手。</p>
李治暗呼侥幸。</p>
试探着道：“这次回来待多久？就不走了吧？柳娘子那里，朕一直派人好生照料，还请孙仙翁为其调理，你可放心。”</p>
“阿娘那里，我已经看过了，感念陛下照顾她，特来致谢。”</p>
“那你……”</p>
李治犹豫了一下，终于不忍了，眼睛左右看了看，压低声音道：“你是怎么进来的？可知朕如今处境？”</p>
说起这句话时，李治不由想起两年前的事。</p>
那时候，上官婉儿带着萧礼披甲上殿。</p>
当时自己还将萧礼错认是苏大为。</p>
谁知，竟是萧礼拥兵叛乱。</p>
但那萧礼不过萧嗣业二子，有何能耐镇住左右领左右府，还有朕的百骑缇骑。</p>
幕后定然有更强大的手，在推动一切。</p>
如今，如今真的苏大为回来了。</p>
朕却要指望他相救。</p>
世事如棋，殊难预料。</p>
在李治殷勤期待的目光下，苏大为缓缓道：“陛下身上的事，苏某虽不清楚来龙去脉，但也能猜出一二。”</p>
昔年李治为了保养身体，找一替身糊弄朝臣，自己则寻偏殿潜修，便已经玩过一次。</p>
只不过，这一次是玩真的。</p>
替身没有，李治是真的被人幽禁于此，出不去了。</p>
甚至有了上次的事，群臣大概真以为，圣人又找地方修炼想求长生去了。</p>
如此激烈的政变，权力更迭，居然没有在朝堂上掀起巨波，这也是李治自己种下的因果。</p>
李治急切道：“既已知道，那你救朕出去，待朕重掌大权，定不吝重赏！”</p>
“陛下。”</p>
苏大为看向李治，双眼冷静得可怕。</p>
那目光如同冰刀一般，深入李治骨髓，仿佛看透他的心肝脾肺肾。</p>
直看得李治心头一凛。</p>
此时的苏大为，实过冷静，简直剥离了一切人类的情感。</p>
李治从方才的亢奋中醒悟过来。</p>
双眼深深的看向苏大为。</p>
“莫非，苏大为真与囚禁朕的人一伙？”</p>
“没有。”</p>
苏大为摇头：“我现在不能确定是谁囚禁陛下，不过，这不重要。”</p>
“为何？”</p>
李治脸上露出错愕之色。</p>
“陛下，你的身体、精神、意志，已经过了最好的时候。”</p>
苏大为平静看着他，就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。</p>
“你已经老了。”</p>
“你……胡说！朕还没老，朕还活着！”</p>
“这些年，朝政皆由武后、太子在打理，陛下醉心长生之事，沉迷佛道密宗，炼丹服药，修炼秘法，早就无心政事。”</p>
“你……”</p>
“从陛下开始用替身上朝，自己在偏殿修炼服气之法，便已以是明显的信号，陛下你已经倦了，累了。”</p>
李治一时哑然。</p>
他当然可以继续反驳。</p>
但是，有意义吗？</p>
聪明人面前，说那些借口有什么用。</p>
他确实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，也确实是开始寻求解脱之法。</p>
无心理政。</p>
而每一位帝王晚年，必沉迷于佛道之术，炼丹、寻长生之法。</p>
这是不争的事实。</p>
李治已经老了。</p>
“陛下，你执掌大唐二十载。大唐在你的带领下，东西万里，设立安西、安北、单于、北庭、安东、安南六大都护府。</p>
设立若干边州都督府，扼控天下。</p>
西达咸海，北至西伯利亚冰原，东至库页岛，南至华夏最南岛屿。</p>
忆昔麟德全盛日，小邑犹藏万家室。</p>
稻米流脂栗米白，公私仓廪俱丰实。</p>
九州道路无豺虎，远行不劳吉日出。</p>
齐纨鲁缟车班班，男耕女桑不相失。</p>
九天阊阖开宫殿，万国衣冠拜冕旒。”</p>
苏大为声音抑扬顿错，极富韵律和感情。</p>
李治看着他，听着他吟出长诗，仿佛又看到昔年苏大为站在含元殿上，朗朗吟出那首定风波，“竹杖芒鞋轻胜马，谁怕？一蓑烟雨任平生”。</p>
能念出这样诗句之人，必然有一个干净的灵魂。</p>
对大唐，也饱含深情。</p>
绝不可能叛唐。</p>
但李治已经无心听这些了。</p>
他心中像是有一团烈火在烧灼。</p>
“阿弥，只要你救朕出去，还朕自由，你要何条件，朕都答应你，宰相够不够？国公呢？再不行，朕可命你为辅国大臣，可追责太子，如何？”</p>
李治双手下意识挥舞着，仿佛他昔年初登大宝时，站在龙椅前挥斥方遒。</p>
“陛下。”</p>
苏大为沉沉道：“时代不同了，陛下该将大唐托付给太子。”</p>
他的眸光深沉，言语里，有许多未尽之意。</p>
不管李治是否明白，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。</p>
一代人，有一代人的使命。</p>
站在大唐第三代帝王的角度，李治无疑做得很出色。</p>
大唐之盛，前所未有。</p>
华夏版图之大，远迈秦汉。</p>
但李治也只能走到这里了。</p>
泰山封禅之后，无论是他个人，还是大唐，都显出颓势。</p>
这既是天道，也是李治帝王运势，到头了。</p>
如今太子李弘年富力强，正是大展鸿图有为之时。</p>
苏大为也很期待，看着新帝登基，会给大唐带来怎样一种气象。</p>
无论哪种，一定会有些新意。</p>
一些锐意进取。</p>
比之垂垂老朽的李治，那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。</p>
“所以，请恕臣不能接陛下出去。”</p>
苏大为向着李治深深一礼。</p>
李治目胆眦裂，戳指指向苏大为，厉声道：“苏大为，你……好大的胆子！你敢负朕！”</p>
“昔年太宗即位，便请高祖退避，颐养天年，如今太子登基在即，陛下也在此静养，一引一啄，莫非天定乎？”</p>
苏大为向着李治深深一拜，挥袖而出。</p>
他身上带着若有若无的一团雾气。</p>
昂首阔步从殿门走出。</p>
守殿的老太监，竟看不见他。</p>
转瞬便消失在黑暗中。</p>
空旷的大殿上，只留下李治，孤独伫立，目瞪口呆。</p>
良久，他踉跄倒地，发出野兽般凄厉号叫。</p>
这一生，他都在隐忍，都在挣扎求活。</p>
幼年时，他弱小，只能看着头顶那一个个厉害的哥哥们斗来斗去。</p>
濮王李泰。</p>
太子承乾。</p>
吴王李恪。</p>
哪一个不比他强千百倍？</p>
哪一个没有一大帮拥簇，哪一个不比他更得父皇欢心？</p>
那时的他，对皇帝的宝座，连想都不敢想。</p>
只有乖巧顺从，艰难乞活。</p>
从大唐太宗皇帝儿子，这世上危险度最高的职业中，杀出一条血路。</p>
头上那么多雄才大略的哥哥们，都死了。</p>
终于，轮到他了，熬出头了。</p>
而且父皇病重。</p>
不行，不能太兴奋，不能功亏一篑。</p>
他还得继续装老实孩子，尽心伺候好太宗起居，展现自己的孝心。</p>
直到……</p>
直到遇见那个命中的女人。</p>
太宗的武才人。</p>
究竟是谁勾引的谁，已经不记得了。</p>
也不重要了。</p>
他做了生平第一件，大逆不道的事。</p>
甚至冒着掉脑袋的风险，。</p>
现在想来，衰老的躯体，都有一种住的激动亢奋。</p>
那是一种冲破禁忌的快感。</p>
那个时候，只想着我为九五至尊，我为皇帝。</p>
当要拥有一切。</p>
父皇的一切，朕都要继承。</p>
还要做出比父皇更伟大的伟业。</p>
来证明自己的存在。</p>
证明自己，才是太宗最出色的儿子。</p>
他的内心，终身都在与太宗的影子搏斗。</p>
都在与内心黑暗中的孤独、恐惧搏斗。</p>
不行，不能停下。</p>
一停下，就感觉要被黑暗吞噬了。</p>
要被恐惧给吞噬了。</p>
一定要不停的奋斗啊。</p>
要建功立业，证明朕的伟大。</p>
证明朕的存在！</p>
一个个强大的敌人，都倒在面前。</p>
灭高句丽，平西域，设都护府，灭吐蕃。</p>
商贸繁华。</p>
万国来朝。</p>
太宗没做到的事， 在他手上一一做成了。</p>
好像，失去了前进的动力……</p>
就到这里吧。</p>
李治激烈的心跳，陡然停住。</p>
这一瞬间，他脑中飞快的闪过从小到大，这一生的画面。</p>
最后定格在那穿着石榴红裙的少女模样。</p>
“看朱成碧思纷纷，憔悴友离为忆君。</p>
不信比来长下泪，开箱验取石榴裙。”</p>
少女笑着，奔跑着，回头频频向李治招手。</p>
红裙飞舞翩翩。</p>
“来啊，快来追我啊~九郎~~”</p>
真好啊，真想回到，那个时候。</p>
媚娘。</p>sxbiquge/read/2/2132/ )